《發條鳥年代記》在村上春樹的一系列作品中,一直有著高度評價,有人認為它標誌著村上寫作的轉捩點,由關注個人擴展到整體。這個觀點確實有其道理,《發條鳥年代記》的故事正正是探討人性中的惡意,有些評論認為,這部作品在呼應日本於二次大戰期間的惡行,並批判戰後的日本全國上下都沒有正面直視自己的戰爭責任,而是避而不談、拒絕反省。
在我看來,如果只把批判的目光放到日本,只是捉鹿未能脫角。故事雖然涉及日蘇之間慘烈的諾門罕戰役,以及滿州國的事宜,但是,村上批判的對象並非只有日本人,而是人類整體,不論身份、國籍、種族,在我們的心目中,都有著「惡」的種子。
《發條鳥年代記》的故事源於一則電話。 30 歲的主角岡田亨與妻子久美子結婚六年,兩人一直過著平淡帶著甜蜜的生活,一天岡田亨突然接到一名神秘女子的奇怪「性騷擾電話」電話,然後,他的生活開始泛起漣漪,身邊不斷有各種奇怪的人物出現,其後他的妻子久美子突然離家出走,並寄來長信說要離婚,為此,岡田亨踏上尋回妻子的路,過程中發現妻子出走的原因涉及人性最深層中「惡」的種子。
《發條鳥年代記》的中心主題是探「惡」,小說中「惡」透過久美子的哥哥綿谷昇具體呈現出來。作為「惡」的象徵,綿谷昇有著亮麗的外表與背景,他的父親是來自體制的高級公務員,生活條件優厚,畢業於高等學府的他先成為大學經濟學教授,然後接收家族地盤,晉身議會成為議員,透過大氣電波傳達其思想和主張。
在表面上,綿谷昇就是完美的人,但他的內在卻是腐爛的,岡田亨形容他戴著假面具做人,把內心深處的東西掩藏起來,令旁人無法得知他的內在,其手下牛河的形容更加直接,直指他是一名「假道學」:
「也就是見過看來高潔大義似的東西卻結出腐爛果實的例子。」
《發條鳥年代記》第三部刺鳥人篇 P.251
書中對於綿谷昇的惡行有重復的描述,雖然這位表面光鮮的青年政治家是性無能,但仍透過特殊的「性技」和超現實的途徑污辱了迦納克里特,同樣地,他又先後讓久美子的姐姐和她不斷與其他男人交合,藉以得到快感和滿足,這些都是綿谷昇惡的表現。
那時候我直覺感覺到的是,這個人的臉被甚麼別的東西覆蓋住了。那裡有甚麼錯誤的東西。這不是他真正的臉。我這樣感覺。
《發條鳥年代記》第一部鵲賊篇 P.106
不過,強暴、污辱、逼姦這些行為固然是「惡」,可是這些只是惡的表現,並非惡的根源。岡田亨從井底穿過牆,走入綿谷昇的意識世界時,綿谷昇在講座中提到世界最基本的元素是「慾望的根」,而它正是惡的根源。換言之,我們的「惡」其實來自與生俱來的慾望。
就如笠原 May 所說,禿頭的基因早已嵌入部份人的身體中,所以他們無可避免地禿頭,人一出生就陪隨著慾望,它早現埋藏在我們所有人的基因中,慾望無疑是一種雙刃劍,它可以是一種推動力,為了滿足,我們會持續進步,但是,當慾望沒有得到壓抑而不斷膨脹,我們不斷去嘗試滿足它時,它就會成為「惡」,傷害他人。
人如果無法控制的物慾,就會去偷竊;人如果無法控制性慾,就會強暴他人,同理,一個國家如果無法控制發展和擴張的野心,就會侵略他國,制造戰爭。
這些慾望不分種族、國籍,不僅僅是日本人獨有的特質,有人認為《發條鳥年代記》批判日軍於二次大戰犯下的罪行,甚至形容日本民族存在根本性的暴力。
的確,村上春樹在這部作品中,把戰爭刻劃得非常殘酷,包括日軍與殘殺中國俘虜的情節,但是,這些殘酷的畫面並非只有日軍作惡,當中,全書最殘忍、最血腥、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蒙古軍人在蘇聯軍官「剝皮的波利斯」命令下,把一名日本軍官剝皮的場景,日軍反而成為受害者、犧牲者,可見村上要批判的並非單單是日本在二戰的暴行,而是整場戰爭,甚至是人類本身。
作為「惡」的存在,小說中的綿谷昇有著超現實的能力,能夠將潛藏在人潛意識中的「惡」帶出來,從政前是一名經濟學教授,經濟學最基本探究的課題,就是如何以有限的資源滿足無限的慾望,所以綿谷昇對於人的慾望一直有很深入的掌握。
故事中岡田亨與綿谷昇是兩個互相對立的角色,兩人互相憎恨著對方,在他人眼中,兩人也是相反的存在:
「綿谷昇先生是屬於和岡田先生完全相反的人。」加納克里特說。然後暫時閉嘴尋找著用語:「岡田先生所失去的世界,綿谷昇先生則繼續獲得。岡田先生所否定的世界,綿谷昇則繼續接受下去。這相反也可以說得通。所以他才會這樣強烈地憎恨岡田先生。」
《發條鳥年代記》第二部預言鳥篇P.183
「這樣說有點失禮,不過岡田先均本來怎麼看都是個普通人。說得更露骨一點,是沒有可取之處吧。」
《發條鳥年代記》第三部刺鳥人篇P.139
要說岡田亨是甚麼大善人好像也說不過去,書中的他也沒有甚麼值得褒獎的善舉,不過他卻能夠透過臉上的青斑「治療」人內心中的「惡」。
這個青斑在書中的象徵也是惡的一種,最初岡田亨對它的存在也感到突兀,後來慢慢接受下來,把它視為自己身體的一部份,他形客這塊青斑是有生命力的,這或許代表著人內心中的惡的一部份,我們可以選擇逃避、視而不見,但這不代表不存在,只有正視它、面對它——自己會作惡,才能學懂與惡共存,甚至治療它。
那麼,要治療人心底中的「惡」,到底要如何做到?村上在書中提出了一個方向——共感。
故事中有一段情節,久美子曾經懷孕,岡田亨與妻子對小生命猶豫不決,最後久美子決定在丈夫到北海道出差時,獨自到醫院把胎兒打掉。當晚岡田亨在札幌市走入一間酒吧,一名演唱的結他青年唱歌後,表現了一個關於共感的魔術。
那個魔術大概是表演者拿著蠟燭來燒自己的手,他希望能讓觀眾感受到自己的痛苦。
「正如各位所知道的,人生的過程裡我們必須體驗各式各樣的痛苦。」
《發條鳥年代記》第二部預言鳥篇 P.93-94
……
「但那痛的實際狀態,多半的情況卻很難向別人用言語來說明。自己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有人這樣說。但真的是這樣嗎?我不認為。例如如果我看到有人真的在承受著痛苦的光景的話,我們往往會把那痛苦和難過當做是自己的痛苦來感受。那是同感共鳴的力量。」
……
然後他默默地把左手的掌心移到蠟燭火的上面。然後逐漸一點、一點地,把手掌移近火焰的尖端。客人中一名發出分不出是呻吟或嘆息的聲音。終於可以看見那火焰在燃燒著他的手掌。好像可以聽見嘰哩嘰哩燒焦的聲音。女客人發出尖銳的叫聲。其他的客人好像凍僵了似的看著那光景。
這種共感就是我們治療「惡」的方法,當我們可以與他人有共同的感受時,在行事前就會多考慮他者,作惡時也會想到其他人是否有機會因而受傷、承受痛苦,只有願意多理解他人,就可以舒緩、治癒我們的惡和慾望。
同樣是利用共感,綿谷昇卻道出不一樣的故事,雖然他是性無能,卻仍安排久美子和其姐姐與其他男人交合,藉以感受當中的愉悅,這種「共感」如果不好好利用,有時候反而會成為作惡的助燃劑。
《發條鳥年代記》在村上春樹的作品中,普遍評價也很高,甚至有人認為他的寫作巔峰,在我的角度,這部小說的確高質。雖然書中一如以往有很多隱喻、謎題,但與村上其他作品比較,這部作品算是較為完整的一部,亦即很多謎題最後也能從故事中找到答案,相較其他作品,《發條鳥年代記》較令人圓滿。
推介指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