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 – 追求速度只是為了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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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昆德拉在《緩慢》中提出一個核心問題:緩慢的樂趣為甚麼消失了?換另一個提問方式就是:為甚麼我們慢不下來?昆德拉利用一條「方程式」嘗試解答這個問題,歸納出來的結論認為,我們為了「忘記」而去追趕速度,漸漸地連「慢」本身也忘記。

《緩慢》故事以雙線進行,背景為同一座城堡,一邊是以維旺.德農 ( Vivant Denon ) 的中篇小說《沒有明天》 ( Point de lendemain ) 為基調,講述約中世紀時 T 夫人與騎士在城堡發生的豔情夜;另一邊則回到現代,在這座已經變成旅館之城堡中,進行的一場昆蟲學者會議,出席者之一樊生的荒誕豔遇經歷。整個故事充斥著二元對立,快與慢、過去與現在、記憶與遺忘、公眾與私密、舞者與觀眾等等,探討今天人類追求速度的故事。

《緩慢》中昆德拉以兩段分別發生在過去與現在的豔情夜來比較快與慢。 T 夫人是一位掌握時間的高手,在她的世界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以緩慢的方式進行,包括那一段豔情夜。

她擁有緩慢的智慧,她熟悉放慢步調的所有技巧。

《緩慢》P.41

有理由相信她自遇到騎士的那刻起,就打算與對方發生關係,但 T 夫人沒有一開始就表明心跡,而是一直為豔情夜作舖墊,從一起坐馬車回到城堡,到在花園散步,然後在涼亭做愛,最後在密室中再做愛,所有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讓一切看起來按步就班,依照自己草擬的劇本進行。

T 夫人放慢步調並不單是想保持矜持,或是建立與騎士間的默契,而是在這一晚豔情夜中建立一個個回憶點,好讓將來可以回味,即使是在涼亭做愛,做到一半時她也要改到密室繼續進行,讓整個豔情夜繼續拉長,加上令人深刻的橋段,換句話說,緩慢的目的是為了記憶。

她知道如何凸顯小小的一段時間,這一段微不足道的時間對他們來說就像一座神奇的小建築,就像某種形體。把形體印在時間上頭,那是對美的求索,也是對記憶的求索。因為沒有形體的東西是無法捕捉的,是無從記憶的。把幽會想像得彷彿具有形體,這對他們來說尤其珍貴,因為他們的夜沒有明天,只能在回憶中重現。 P.43

《緩慢》P.43

對比之下,樊生 ( Vincent ) 與茱莉 ( Julia ) 的豔遇就顯得直接、快速得多,兩人同樣在一個會議上首次見面,同樣進行了一場散步,不過,他們的對話對比 T 夫人與騎士顯得毫無意義,更多的時候像是為了把時間填滿,而缺乏交流和角力,只想快速進入大家的激情之夜,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在毫無徵兆下,茱莉主動向樊生提出要到對方的房間中,樊生卻反提議到旅館的泳池上演一場公開做愛。他們的豔遇沒有舖排,沒有計劃,所有事都來得突然、即興、節奏快速。

最後兩人在泳池中演出了一場「模擬性愛」,因為殷瑪庫拉坦 ( Immaculata ) 的闖入而又快速地完結,在樊生還未來得及回過神來,茱莉已經落荒而逃,而這時候他才記起自己對她一無所知,想去回憶也顯得困難。

樊生與茱莉的快速、即時,對於今時今日生活在都市的人來說,這是很容易理解的,這裡並不是指現代人對於性愛的隨便,而是在於追求速度的特點。以香港人為例,我們其中一個特徵就是走路特別快,不論是繁忙時間還是非繁忙時間,港鐵站內的乘客依舊是走得很快;不論是與朋友逛街還是散步,我們同樣保持著速度,這並不是我們故意走得快,而是我們已經忘記如何慢下來,即使嘗試把節奏拖慢,很快又會在不知不覺間加快速度,那麼,這個情況到底是從何時開始?

昆德拉認為,當我們把速度交給機器後,我們就無法慢下來了。就像駕駛著電單車的司機,他把速度交給機器,從此沒有能力干涉,只能夠一直維持高速,一旦減慢速度就會失去平衡,要麼停下來,要麼失控跌倒受傷。

這種瘋狂追逐速度,對其抱著狂迷心態,自攝影機出現後開始萌芽,攝影機將人從私密帶到公眾,無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有鏡頭,我們都無可避免被監視著,每一個舉動、說話、表情都會被拍下,這引伸到昆德拉在書中提及的兩個概念「選民」和「舞者」。

所謂的選民本身是一個宗教詞語,意即:天選之人。每一個人心中都會認為自己是名選民,與其他人與別不同,有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感覺,認為所有的目光和焦點都應該投放在自己身上,就如母親和情人,應該對自己無條件付出和關注,但實情是,真正的選民只是少數,大部分人,包括你和我都只是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如果接受這個事實也沒甚麼大問題,若果不願意接受,就會進化成另一個身份——舞者。

這裡指的舞者是一種比喻,台上的舞者會想盡辦法擊敗其他同場較技的人,令自己成為鎂光燈下唯一的焦點。《緩慢》把舞者的特性投放到政治人物身上,他們為了吸引公眾的眼球和認同,會以「道德」作為舞碼,挑戰其他對手,因此政治舞者之間的較量被稱為「道德柔道」。不過,昆德拉所指的舞者並不只是政治人物,而是泛指攝影機下的所有人。

書中提出舞者概念的角色彭特凡 ( Pontevin ) 就說過,每一個人體內或多或少都存有舞者的特質,渴望成為焦點。當一個選民不願承認自己平凡時,他就會演變成舞者。貝爾柯 ( Berck ) 固然是,捷克學者契訶里普斯基 ( Čechořípský ) 亦是,即使是對舞者反感的樊生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其中一位,他選擇在泳池上演性愛,就是為了讓其他人看到他有女伴在旁,凸出自己的與眾不同,茱莉也是藉以展示自己的魅力,他們的性愛充滿著無名的觀眾,現代人習慣生活在鏡頭下,連最私密的性愛也可以成為舞碼、暴露於公眾面前,這與 T 夫人和騎士在密室做愛截然不同。

在緩慢與記憶之間,在速度與遺忘之間,有一種秘密聯繫。( P.43 )

《緩慢》( P.43 )

書中提一條方程式闡述速度與記憶的關係,指出記憶與速度成反比,當我們愈快時愈容易去忘記;當我們愈慢則愈容易記憶。

我們因為快而忘記,但昆德拉卻說我們為了忘記而快:

我們的時代沉湎於膜拜速度的惡靈,正因如此這個時代這麼容易就遺忘了自己。但是我比較喜歡把這個肯定句倒過來,然後這麼說:我們的時代為遺忘的速度著迷,為了滿足這個欲望,這個時代沉湎於膜拜速度的惡靈。

《緩慢》( P.149 )

那麼,我們需要真正思考的,是到底我們一直想忘記的是甚麼?

這個問題或許可以從樊生身上找到。樊生原本想透過泳池的模擬性愛表演獲得他人認同的目光,結果未如人意。他思索在彭特凡等人面前,如何用謊言來包裝這場失敗的演出,但是愈想卻愈覺得失望,最終更騎上電單車飛快離開,企圖把一切忘記。

這就是我們想去忘記的事,我們自認是選民,並成為舞者爭取出鏡率,但結果往往非但未盡如人意,更變成一齣鬧劇,我們想去忘記的就是自己的失敗,在舞台上淪為小丑的瞬間,想要加速離開那一刻,只有速度才能帶我們忘記。

維旺.德農的《沒有明天》在最初出版時以假名發表,只有他的朋友也知道他的作者的身份,他無需得到公眾的認可,因為對他來說,朋友間的光榮與公眾間的光榮沒有分別;到了今天,我們沒法避開鏡頭、被逼面對鏡頭,被推到舞台上與其他舞者較技,即使是最私密的性愛也可以成為公開表演。

故事的高潮位在最後樊生與騎士穿越時空相遇的一刻,樊生與騎士都渴望把自己的豔情夜向對方分享,但兩人都未能成功,樊生對此感到相當失望,騎士則欣然接受,他們的豔情夜都沒有明天,但騎士仍然可以在腦海中不停回味,享受緩慢、私密、回憶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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