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 世上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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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月看《World War Z》時,已經很有感覺,想不到事隔四個月,「武漢肺炎」仍然在全球繼續肆虐,各地持續了大半年的封城、鎖國措施取消無期,難怪不少人都在這段期間重新再看《鼠疫》。

《鼠疫》裡的故事發生在上世紀 40 年代的法屬阿爾及利亞城市奧蘭,在某種意義來說,這可算是一部預言書,書中所述政府和民眾應對疫情的方法和態度,與今天的我們幾乎一樣。

故事的開首就說奧蘭城是一個醜陋的城市,作為一個商業城市,這裡沒有自然景觀,我們不會看到雀鳥、樹木、花園,因此這個城市變得沒有變化,只能從天色的轉變分辨四季。不過,奧蘭的醜並不限於她的規劃和建設,更多的是生活在當地的人。

卡繆指:「要認識一座城市有個簡單的方法,就是去看看民眾怎樣工作、愛戀與死亡。」這三個元素構成了人的生活。在一個沒有變化的城市生活,當地人也學到習慣一切,彼此的生活也是一式一樣,例如大家都對商業感到興趣、辛勤工作只為致富,周一至周五就是專心幹活,把大部娛樂保留在周末;這個城市的人不知如何去愛,要麼就激烈得呼天搶地,要麼就平實得淡而無味,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去愛,又在不知不覺中失去愛。另一方面,奧蘭居民對死亡的態度冷漠,因為一個不健康的人就等於沒有經濟生產,在社會上沒有持分,所以,如果死亡與自己有距離時,很多時都不會引起他人的注意。這些特徵與全球一線的商業城市,包括香港來比較,都有很強的同質性。

卡繆筆下的鼠疫,就是在一個這樣的奧蘭城中爆發。起初,不論是政府或是民眾,也輕視疫情的嚴重性,政府更嘗試安撫著民眾,指疫情並不嚴重,甚至否認這是瘟疫的可能性,因為不想承認,於是選擇盲目相信情況可防可控,到疫情終於大爆發時,才在毫無先兆下決定封城。

主角李厄醫生就是在這個情況下,與幾位居民組成義工隊救助病患。「英雄」是故事中一個很重要的命題,在普通人眼中,冒著感染疾病、隨時掉命的風險下,仍然義無反顧嘗試救助他人、為病人治病,這種行徑固然值得大家稱善和表揚,這是否就是大家眼中的「英雄」呢?

李厄從來都拒絕稱自己是「英雄」,他救治病人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盡自己的本份,他的眼中沒有所謂的「偉大」、「犧牲」,只知道救人是天職、職責,同理,對於塔盧、藍柏、葛朗等人來說,雖然他們沒有醫學知識,不知如何治療病患,但仍然可以在自己能力範圍內貢獻自己的力量,每個人(義工隊)都在自己的崗位上抗疫,如果一定要為他們冠上「英雄」的頭銜,他們全部都可以是。這就回應到李厄所謂的「正直」:

「……但我覺得對抗瘟疫的唯一方法就是正直。」

《鼠疫》(p.146)

這種「正直」無關於「英雄主義」,李厄對此有很好的注釋:「對我來說,就是盡我的本份。」這就是他們一直有勇氣去對抗瘟疫的原因,除了李厄自己的演繹,我認為這種「正直」還有更深層的意義,就是面對自己時要做到誠實,不能心存僥幸,把這個狀態放到故事中,就是我們要誠實地了解到、意識到疫症的嚴重性,以及我們的束手無策,不能心存僥幸它有一天會突然變好,要在承認無能為力時都做好自己的工作和本份,這才是對抗瘟疫的法寶。

卡謬相信人性本善,最少在《鼠疫》中他是這樣看。他認為過分地表揚善行,只會令它看上來變得罕有,等於間接承認「惡」是社會主流,他反對極力褒揚善舉的行為,他形容義工隊的行為就像是老師,他們只是把「二加二等於四」傳揚出去,這就是他們作為人的本份,而作為人本身就帶著「善」的屬性,故若要把他們稱為「英雄」,還是把他們喚作「人」較合適。

這一種所謂的「善」是可以傳染的,例如記者藍柏本來一心想逃出奧蘭,返回自己愛人的身邊,得知李厄自身也與病妻分隔後,彷彿被對方感動了,感染上這種善,加入成為義工隊的一員。值得一提的是,卡謬對於追求個人的幸福並沒有批評,所以在藍柏決心加入義工隊前,多次要求李厄幫忙讓他離開奧蘭與伴侶團聚時,即使他沒有協助對方,但也沒有舉報或阻止,因為每一個人都有追求自己所認為的幸福,不管那個幸福是輕或重,是大或小,份量也可以是同等的。

藍柏忿忿地道:「我不知道我的本份是甚麼。也許說穿了,我選擇愛情是錯了。」

李厄正視著他,語氣堅定地說道:「不,你沒有錯。」

《鼠疫》(p.146)

那麼,在卡謬眼中,甚麼是「惡」呢?他在書中也有作闡釋,他認為所有的惡都是來自「無知」,盲目讚揚善行固然是其中一種,而最大的惡就是那種無知到以為自己無所不知,自以為自己有權殺人的人。

故事中堅決反對死刑的塔盧就是代表著這個觀點,一生致力反抗他眼中的「惡」,他認為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正如每個人追求的幸福也是平等的,所以沒有人能夠有權力奪走人的生命。

一如另一本描述瘟疫爆發時隔離生活的小說《十日談》一樣,卡繆在《鼠疫》中也作出對宗教的批判,不同的是,前者的批判以戲謔、諷刺、嘲弄的方式進行,後者則從宗教自身的角度出發,再去突顯它的荒謬和無力。

潘尼祿神父作為信仰的守護者,在疫症爆發初期,他就以宗教的角度來作解讀,他先是指這場瘟疫是上帝的恩賜、審判,給人自我反省的機會。

這時候潘尼祿重新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氣,用愈來愈加重的語氣再次開口:「如果今天瘟疫涉及到你們,就表示自我反省的時候到了。義人無需懼怕,惡人才應該發抖。」

《鼠疫》(p.91-92)

他把疫症看作「神力」,不過,當看到一位男童因感染瘟疫而經歷了一場極為漫長和痛苦的死亡後,潘尼祿開始動搖了,他質疑所相信的神為何能夠容許一位天真無邪的男童承受著這種痛苦,經歷一返掙扎和自圓其說,他推翻了「審判說」,改稱瘟疫是神給予人的考驗,斷言在疫病前,面對信仰只有全盤接受或全盤否定,而潘尼祿選擇了前者,不問因由、盲目相信,把自己所有交託給神,諷刺的是後來他染病時一直拒絕就醫,任由所相信的「神」來「考驗」自己,最終喪命。

如果套用了卡繆對惡的看法,潘尼祿的行為也是「無知的惡」,自以為無所不知,把一切推給宗教,最後也只能承受這種結果。

必需提及的是《鼠疫》這部作品在描寫疫症爆發的部分十分具體和生動,以戰爭來形容人類對抗疫症的設計非常合適,很容易令人理解它不同的「攻勢」和變化,完全描寫出人類在兵敗如山的情況下繼續奮力抵抗的韌力,而經歷了這一切變化的奧蘭,搖身一變成為卡繆筆下「幸福快樂的城巿」。

此外,我十分喜歡這本書最後的一段,當時瘟疫無聲無息地消逝,城中的人紛紛投入慶祝,浸沒在快樂、無憂無慮的空氣中,準備重新開始過去正常的生活,誇大自己如何對抗和無懼疫症,彷彿把之前的恐懼全都抱諸腦後,只有李厄知道,這場瘟疫總會有一天重臨,再給人類苦難與教訓。

事實上,李厄聽著充滿喜悅的呼喊聲從城裡揚起,心裡想到的卻是這份喜悅隨時有幻滅之虞。因為他知道一些歡慶群眾所不知道的事;他知道書上寫了鼠疫桿菌永遠不會死亡或滅絕,這菌可能潛伏在家具與衣物內十數年,在臥室、地窖、衣箱、絹帕、文件紙張裡頭耐心等待。也許有那麼一天,為了帶給人類苦難與教訓,瘟疫會再次喚起老鼠,把牠們送到一座幸福快樂的城巿去赴死。?

《鼠疫》(p.254)

你說《鼠疫》是不是一部預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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