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中六、七的時候，我曾寫過一篇以「被消失」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面對香港近五個月的逆權中，一些疑似「被失蹤」、「被自殺」的個案，令我想起這個埋在記憶深處的故事，雖然故事中「被消失」的人都是另有原因，不過，我相信不論是在現實或是故事中，這種荒誕的故事都是確實存在。

永恆生命

「仁，記住今晚要慶祝太太太公的生日。」母親拍了拍坐在電腦前的卓侑仁，把他從網上遊戲中喚回過來。

「唉！知道了。總之我會去啦！妳別煩我，還有，爸爸用作醫治肺癌的藥用光了。」卓侑仁應道。

「好的，我會去藥房幫他買藥。總之今晚七時半『星光酒家』你定要出席啊。」母親道，「我先去打點一下，待會你自行前去吧。」

卓侑仁「嗯」的敷衍應了聲，便重身投入在網上世界。

他玩的是「射擊遊戲」，就是那種把玩家分做「兵」和「賊」的網上槍擊遊戲。只要遇上敵人，玩家便可以隨便開槍把對方射倒。

卓侑仁這天簡直是如有神助，平時一開始就會給其他玩家追殺的他竟未掉命，他控制的角色左射一槍、右發一炮，一連射倒了四、五個對手，敵人對他的技術表示驚恐。

正當他準備再次進攻時，卻聽到「砰」的一聲，中了對方的伏擊，竟已中槍倒地。

電腦螢幕上顯示了「GAME OVER」的字樣。

雖然他最後也給敵人擊斃，但總算是「光榮戰死」，對自己的表現感到自豪。而且，這畢竟是一個遊戲，十秒過後，卓侑仁的角色便復活過來，重新投入這場槍戰。

踏進二十二世紀，人類的醫療科技出現了革命性的改變。

科學家們的屢敗屢試，發明了很多新的醫學科技，一些從前被視為絕症的疾病都變得有藥可療。心臟病、癌症、糖尿症、乙形肝炎……都有各自的方法去根治。

──甚至，科技發達的地步已經使癌症病患者不用再接受痛苦的化療，只要吃藥丸就可治癒。

疾病已經無法奪去一個人的性命了。

正因如此，人顃就像得了「永恆的生命」一樣，平均壽命延長了很多很多，要活到200歲已不再是夢想，「五代同堂」也成了社會的普遍現象，「十代同堂」也不是甚麼天方夜譚。

他們就像網上遊戲中的角色，不論患上甚麼疾病，都會一次又一次的「復活」。

當卓侑仁再一次不慎落入對方的圈套，中了五槍後倒地身亡，他回頭瞥眼一看牆上的掛鐘，時間已經是七時十五分了。才記起太太太公的生日，頓時慌張起來，忙把電腦關上，匆匆的離開。

卓侑仁跑到街上，感到一陣奇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由懂性至今，每一次當他走到街上，都會隱隱覺得不妥，但總是想不到街道上有甚麼問題。情形就好像，偌大的圖書館中有一本書不翼而飛，但自己卻不以為然，只能感覺到琳瑯滿目的書目中總欠些甚麼似的。

但對於這一切卓侑仁都無時間去理會，此時此刻，他只想準時抵達「星光酒家」，免得被母親責罵。

卓侑仁低頭看看手錶發覺距離七時半還有十分鐘，便三步併作兩步的狂奔，跑到轉彎位時，卻「砰」的一聲，撞到甚麼似的倒在地上。

他和一個少女迎面相撞。

那少女與卓侑仁一樣，跌倒在地上。

「哇！你走路不長眼麼？」那少女揉搓自己的額角，表情顯得略帶微痛，想站起來，卻雙腳無力，坐倒在地上。

「妳……」卓侑仁本想破口大罵，但見到少女的膝蓋擦傷了，便心感歉意，那句「妳又有長眼睛麼？」便吞下去，連忙改口說：「妳沒事嗎？」

「有沒有事你得看到了，還不趕快來扶起我！」少女一臉生氣，對卓侑仁連聲呼喝。

卓侑仁雖然心下不滿，但心想確是自己撞倒她，而且少女的腳好像扭傷了，心中的歉疚又多了幾分。自己身為男士，怎也得有些風度，於是便上前把少女扶起。

「喂！別跑！」

「我定捉到妳的！」突然間，有幾十個男人的聲音傳過來。

少女聽到後顯得很不安，忙說：「喂！你快揹起我！」

當卓侑仁正想開口說自己趕時間，那少女卻跳到他的背上喊着：「快啦！還等甚麼？快跑！」

卓侑仁一臉無奈說：「小姐，我知是我的錯，但我自己也趕時間。」

「我那管你趕着去做甚麼，我快要死啦！」

「我沒空再和妳胡鬧了，況且以現今的科學，甚麼超級病毒也殺不了人，妳會死嗎？妳要是有危險便找他們吧。」卓侑仁指向對面街的巡警。

「千萬不可以！」那少女十分激動，「笨蛋！就算心臟病、癌症……這些惡疾殺不了人，只要用刀用槍，把你的頭砍下來、向你開心臟開一槍，你也是會死吧！」

少女見卓侑仁臉上猶豫，語氣變得平和：「當作是我求你，我真的走不動。」

剛才那些男人的叫喊聲又再傳來，而且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漸傳近，好像在追趕甚麼人一樣。

卓侑仁心中思量一番，雖然自己的確是趕着去慶祝太太太公的生日，但一想到若果少女所言屬實，自己不顧而去的後果或會變得很嚴重。

他是很清楚聽到腳步聲，他知道「壞人」的確是向這邊跑來，且比剛才更接近。卓侑仁感覺躺在背上的少女在顫抖，這可能是他自己的幻覺，也可能是實在的感覺，不論如此，他也像決定了甚麼似的。

「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你可不可以邊跑邊問？」少女十分急燥。

「算了吧。」卓侑仁輕嘆一聲，便向着「星光酒家」的相反方向發足狂奔。

卓侑仁跑過了兩條街，看到後面的確有群穿着白色襯衫的男人緊貼其後，這時，他知道她所言非虛。

他在肩摩穀擊的街道上左穿右插，雖然他背着少女，跑得不快，但你對於附近的街道十分熟悉，加上街上行人眾多，他們混入人群之中，難被發現。又跑了兩條街，回頭一看發覺已經擺脫了對方，便跑進一條暗巷中，把少女放在地上，自己卻也跑得氣喘吁吁。

「多謝你。」少女說道。

「不……不用謝。」卓侑仁看看手錶，時間顯示為七時四十五分，想從口袋中拿出電話致電母親，卻發現剛才匆忙之中竟把電話遺留在家中。

「你是不是要……」少女拿出她的手機，遞給卓侑仁。

卓侑仁搖頭說：「不用了。」

「你不是有個問題要問我嗎？」少女問。

卓侑仁問：「我只是想知道妳叫甚麼名字？」

「楊婉婷。」少女說。

「欸？」

「我叫楊婉婷。」她再說。

「卓侑仁。」卓侑仁伸出手，對她微笑。

楊婉婷伸過手來，與他一握，卻雙頰泛紅。

卓侑仁看得發呆：「剛才她還發那些小姐脾氣，現在卻如此溫柔，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難猜，但她這個樣子倒也是好看。」

她見他發呆，伸手在他眼前搖晃。「你不想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嗎？」她收起笑容，嚴肅起來。

「想，若果妳願意說的話。」卓侑仁道。

「你可以先答我一個問題嗎？」

「絕對可以。」

「你有沒有發覺這個世界有甚麼不妥的地方？」

卓侑仁聽到這個毫不相干的問題頓時感到疑惑，他細心一想說：「這種感覺可能是很奇怪，但我當我走到街上的時候，到會覺得街上好像少了些東西，但又想不起是甚麼，這算是不妥的地方嗎？」

「你說得對！街上少了些人。」楊婉婷瞪大雙眼說道。

「人？」卓侑仁不明其言。

「世界上的人太少了！」

一群身穿白色襯衫的男人闖進「星光酒家」，他們推開在每一間房的房門，往內探看，轉頭又離開了房間。

直至，他們走到一間差不多佔半個標準足球場面積的宴會廳，這裡少說也站了一、二百人，白衫男人們看見台上掛上「卓府壽宴」四字，便昂首闊步的走入宴會廳中。

「請問卓成允在嗎？」其中一個男人昂聲問道。

整個宴會廳中的人全都往門口一看，一個坐在台上的中年人應道：「我是，請問有何貴幹？」

那男人便拿出一張白色的卡片。

卓成允走到台下，接過卡片，上面寫著「國際生育協會」，問：「那有甚麼事呢？」

那群男人走到他跟前說：「聽說今天是你二百歲大壽，對嗎？」

「是呀。」

「活了兩個世紀，有甚麼感想？」

「沒甚麼，你看我的樣貌還保持在四、五十歲的時候，每次我一照境，就會讚嘆科技的偉大，令人不用再受病痛煎熬。它不僅把我的所有疾病治好，還令人不會衰老。」卓成允沾沾自喜的說道。

「那恭喜你，你中獎了。」男人說。

「中甚麼獎？要是給我賀壽麼？來來來！」

男人不以為然，只是低頭在卓成允耳邊說了幾句話。

「妳說甚麼？」卓侑仁露出一臉疑竇。

「現在，是二十二世紀，醫學科技發達得很，很多疾病都已變得沒甚麼殺傷力了。換句話來說，人是不是應該得到了永恆的生命？」楊婉婷解釋。

「是呀，像我的太太太公，今天就是他二百歲的大壽。那有甚麼問題？」

「問題就是：既然人得到了永恆的生命，且他們持續繁殖，會發生甚麼事？」

「是……人口膨脹嗎？」聽到這裡，卓侑仁開始覺得不妥，心下也感到不安。

「對！按此推想，經過了一個世紀，現今的世界人口應早已突破了一百億！滿街都應該是人；食物的供應根本就不足夠！但現在的世界卻並不是這樣，大家依然有各自的空間，食物的供應還足以養活全球人口，一個超過一百億人口的世界竟和一個世紀前，人口只有六十億的情況一模一樣！」

「呀！」卓侑仁驚呼了一聲，恍然大悟，他終於明白為何每次走到街上時，他都會那種圖書館失書的奇怪感覺。因為街上的行人沒有變多、學校裡的人數也沒有特別增加……

就像玩網上遊戲一樣，每一個玩家也得申請帳號去玩那些遊戲，當申請的帳號愈來愈多時，網絡就會擠塞。

為了避免現實世界「擠塞」，唯有像刪除玩家的帳號一樣「刪除」他們，維持世界平衡。

「那些『多出來的人』去了那裡？」卓侑仁鼓起勇氣的問道。

「要一個人永遠消失，最好的方法是甚麼？」

「死。」

「對，但由於科技實在太厲害了，一般的方法已經無效，只能用最殘忍的方式去殺一個人。」楊婉婷續道：「負責做這些的，就是『國際生育協會』，一個國際秘密組織，他們定期會在不同地方隨機抽出幾個人。」

「而我，給他們抽中了──要死。」她說。

忽然有幾陣男人的怪笑聲在兩旁傳起，剛才的那群白衫男人竟包抄了整條冷巷。

「糟糕！中伏！」卓侑仁叫道。

「看你們還可走到那裡？」其中一個男人行到兩人面前。

楊婉婷擋在卓侑仁身前，說：「這件事和他沒關係的。」

「小姐。」那男人冷笑道：「但他卻知道了一些不應知道的事。」

「但……」楊婉婷欲開口再說時，卓侑仁卻拍拍她的肩膀，她點頭一看，只見他對着她搖頭示意。

突然間，又多了幾個白衫男人走進冷巷。他們押着一個中年男人。

「捉到了。」其中一人說。

全部人皆望向那個中年男人。

卓侑仁一見，不禁大吃一驚，這一驚實屬非同小可。

那個中年男人不是別人，竟是今天擺下壽宴的太太太公。

剛進來的那群白衫男人把卓成允押到卓侑仁身旁。回頭對其中一個追趕楊婉婷的男人問：「人齊了嗎？」

「哈，還多了一個。」男人向卓侑仁一指。

「也好呀，這個世界的人太多了。」

「太太太公，你幹甚麼在這裡？」卓侑仁顯得十分驚訝。

「是我問你才對，你這小子竟敢不來替我賀壽！」

「唉！現在還說這些幹嗎？你知道他們是甚麼人嗎？」

「知道，他們說要殺我呀，我準備好了。」他一臉放鬆，卻沒有任何驚慌的表情也沒有。

卓侑仁和楊婉婷登時張口結舌，四目交投，無言以對。

「中甚麼獎？要是給我賀壽麼？來來來！」卓成允說。

男人不以為然，只是低頭在卓成允耳邊說了幾句話。

「你中了獎，可以死了。」那男人說。

「是嗎？」

「想知原因嗎？」

「我可以嗎？」

那男人說：「世界上的人太多了，地球上糧食不夠；空間不足……」

卓成允打斷了男人的話：「我知道了，我只想問：我的死有價值嗎？」

男人點了點頭。

「仁，你也給他們抽中了嗎？」太太太公問。

「不是，只是……」

「明白，一言難盡嗎？」太太太公指了指他身旁的楊婉婷笑道。

卓侑仁知道一時間實在太難解釋，只好看着楊婉婷苦笑。

「喂喂喂！你們三個，還有甚麼想說嗎？」一個白衫男子喝道。

楊婉婷舉起手。

「說吧！」男人不耐煩的道。

她轉頭看着卓侑仁，一臉懊悔說：「對不起。」

「很多人想死也死不去呢！我要多謝你呀！」他開着玩笑，用自己的不在意安慰她的在意，看着她楚楚可憐的樣子，不樣暗想：「能和妳死在一起，也算不錯吧？」

她看到他雙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意，把雙唇印到他嘴上。

他整個人發了呆，直至她把雙唇移開。

「好啦！很是感人，但時間到了。」男人說。

三人點了點頭，竟沒有反抗的意圖。

於是，三個男人從人群中走過來，把三人押下，三人跪在地上。

「你記得我說最殘忍的殺人方式嗎？」楊婉婷忽然問道。

「嗯。」卓侑仁回個神來。

「你知道是甚麼嗎？」

這個時候，三個男人拿起了三枝黑色的棒，他們按棒底下的按鈕，一道光柱從棒中射出來，形成了一把激光劍，走到他們身後。

卓侑仁回頭一看，笑道：「我想我知道了。」

「二十二世紀，因為科技的進步，人類成了不死身。但為了令世界平衡，殺人竟成了一件合法的事。科學的進步不是要改善人類的生活，延長人類的生命嗎？為何要有些人要科技的進步下犧牲？科技進步、醫學倡明不是好東西來的嗎？」在激光劍砍到頸上，失去知覺的前一刻，卓侑仁腦裡不斷回想這幾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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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反送中」逆權運動把一直以來都存在的「警暴」問題一步一步呈現在大家眼前，過程充滿血腥和驚恐，特別是 8.31 後，警察打死人的傳聞不絕於耳，當然，我們都不是神，永遠都不會知道當中的真相，特別是當這個政權每天都以謊話掩飾謊話、以荒謬解釋荒謬，令真相更難撲朔迷離。

我相信數字是不會說謊的，有人收集到公開的數據，發現由六月開始，本港自殺人數持續上升，而且有年輕化的趨勢[註 1 ]，這就是事實。在我們看似平常的生活當中，每一天都有人「被消失」、「被自殺」，但大部份的人仍然如常過活，這就是香港。

註 1：「殺人警察」＠雲吞博士的語言藝術 Vinton’s Art of Language 

原文首次刊於 2019 年 11 月 21 日